第66章 誓约_我乃起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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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誓约

  张远堂和文鹃订亲的时候只有十七岁,是个斯文秀气的少年,会和文鹃一起带叶汝真上街,买两只糖人,文鹃一只,叶汝真一只。

  递糖人给文鹃的时候,不小心碰见一下手指,他的耳朵都会发红。

  叶汝真实在没办法把那个容易害羞的少年同站在姜凤声身后翻云覆雨的唐远之联系起来。

  “可他跟阿堂哥哥长得不一样……”

  叶汝真说完就发现不对,既然身份都能改变,换一副容貌自然也不在话下。

  “现在明白了么?”

  叶汝真点头。

  “能睡觉了么?”

  “?”叶汝真,“我……我不是为这事睡不着,我就是认床,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认床的时候翻身不是这个动静。”风承熙道,“下次想知道什么直接问。”

  叶汝真:“……”

  她认真想了想,“那我还真的有件事想问。”

  风承熙望着她,月光将屋子映得朦朦胧胧,他的面孔模糊不清,但眸子朗净。

  “你……抱过他吗?”

  风承熙显然愣住,眨了眨眼。

  叶汝真开始有点后悔把这话问出口了。

  她今天的脑子好像有点不对劲,老是在意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风承熙之前的声音都很平静,好像那个付出过全盘信任却被人背叛的人不是他一样,此时声音里却明显透出了一丝讶异,“我抱他干什么?”

  “呃是是是,我就是随口一问,睡觉,睡觉。”

  叶汝真说着便扯过被子,盖过头顶。

  风承熙像是回过味来似的,翻身过来扯了扯她的被子,拉得死紧,没扯动。

  他的声音透着一丝笑意:“叶卿,这么闷着可没法儿睡觉。”

  叶汝真:“不是的,闷一闷睡得更好。”

  “……没有。”

  叶汝真拉下了被子,露出两只圆黑温润的眼睛。

  被这么一双眼睛望着,风承熙觉得月光像是渗进了心里,一颗心变得轻盈明亮。

  “我说过,我没有兄弟,没有朋友,你便是我的兄弟,我的朋友,你跟任何人都不一样。”

  叶汝真抓着被子,心脏扑扑直跳,一直坠在心上的那点异样,忽然间全都消失了。

  “你就不怕,万一哪天我也背叛了你?”

  “背叛我,那不是常事吗?”风承熙笑道,“你啊,别看我待你好,我实则喜怒无常,冷血无情,等你什么时候发现了我的真面目,恐怕会跑得比唐远之还快……”

  “我不会的。”叶汝真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们说好的,福祝与共,定不相负。”

  两人同时想起了那个许诺的夜晚。

  京城的春风刚刚拉开序幕,晚风中还带着清浅的寒意,四下里是热闹的人流,空气中浮动着香汤铺子里特有的甜。

  许诺的人当初只是试探,效忠的人当初只是应付。

  但时间改变了这一切,那些随口说出来的言语,像是在心底里重复了很多遍,终于变成了真正的誓言。

  风承熙伸出小指,示意。

  “……”叶汝真,“陛下,这东西臣过了八岁就没再玩过了。”

  “朕没玩过。”风承熙道,“来。”

  叶汝真没办法,和他拉了钩。

  小指纠缠,大拇指印在一处。

  “说好了,”风承熙道,“福祸与共。”

  叶汝真:“定不相负。”

  风承熙松开了手:“叶卿,真心许下的誓言,天上的神仙是可以听见的。将来如有违誓……”

  叶汝真接口:“——就让我天打五雷轰。”

  风承熙一笑:“起誓不是这么起的。毕竟五雷很难轰到人身上。你该这么说,‘若是将来有违誓约,就让风承熙将我剥皮抽筋,凌迟处死’。毕竟这还是很容易办到的。”

  “行。”叶汝真没二话,“若是我将来有违誓约,就让风承熙将我剥皮抽——”

  风承熙变了变,然后叶汝真便被按进了被子里。

  不知为何,他自己说没什么,但从她嘴里说出来,那些话便变得异常残忍血腥,他眼前仿佛能看得见那样的画面。

  “行了,”他道,“你的忠心我已经知道了,睡吧。”

  “我的誓还没立完……”

  “逗你玩罢了。这世上,誓言立下就是为了破誓用的。”

  “我不是。”叶汝真道,“我是认真的。”

  她的眸子永远是那样澄明清澈,即使是在模糊的夜色中亦是如此。

  风承熙感觉到了欢喜,但欢喜底下,竟隐隐有一层恐惧。

  好像有什么危险的东西隐隐脱出了掌控,即使是这么纯然庞大的欢喜也盖不住它。

  “我知道了。”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压抑与克制,把她的脑袋按回枕上,“睡觉。”

  叶汝真觉得他的话过于简洁,有些异样。

  换作平常,这时候他应该贴上来黏糊一阵才是。

  “我是说真的,我说到做到。”

  “我知道,别说了……”

  风承熙隔着被子抱住了她,脸埋进了她的肩窝里,嗅到她身上熟悉的气息,低声道。

  你再说下去,我会当真的。

  我会真的相信,这世上有人永远不会背叛我,永远不会离开我。

  即使我明知那绝无可能。

  周知府查林敬的案子查得雷厉风行,很快就从林府几名侍女身上发现了和蕴娘身上一样的伤痕。

  不仅如此,还顺藤摸瓜,在林家城外的庄子上挖出了一具女尸,经查实,正是天香楼的女伎,因侍奉林敬伤重不治,死于非命。

  这个案子震惊了整个江州,消息很快传到蜀中,不出意外,一个月后便会传到京城。

  风承熙适时地提醒了崔复几句:“崔兄既是御史,何不直接写一道折子,不必经由蜀中,直接就可以发往京城了。”

  崔复一拍大腿,可不是,这可是现成的功劳。

  当下便在谴词造句之间施展些许笔法,说自己如何觉得林敬可疑,如何从旁督促查证,洋洋洒洒写了数千言,把林敬的人面兽心披露得淋漓尽致。

  一时间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林敬。

  当初林敬骗取过多少尊崇,而今便招来多少反噬。

  江州之事已了,叶汝真想在离开之前为蕴娘脱籍赎身。

  来到天香楼,才知道周知府已经为蕴娘脱去乐籍,蕴娘已是自由身。

  周知府能查到那名女伎,自然便明白了蕴娘其实是以身为饵,为姐妹出头。

  他原本是因为才貌而喜欢上蕴娘,如今发现了蕴娘看似柔弱,实则心有侠气,顿时越发倾慕,在爱慕之上,更添敬重。天香楼摆满周知府送来的聘礼。

  “恭喜姐姐!”叶汝真欢喜道,“你要做知府夫人啦?”

  蕴娘慵懒笑道:“若是我点头,确实可以。”

  叶汝真一愣:“姐姐不愿意?”

  蕴娘道:“你可知我为什么喜欢你兄长吗?”

  叶汝真心说我还真不知道,毕竟他连话都没跟说说上多少句。

  “世人皆轻视女伎为玩物,一时追捧,也不只过是当一个稀罕点的玩物罢了。”

  蕴娘轻声道,“但叶郎君不同,他从不看轻任何一位女伎,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会忘记自己是一名以色侍人的女伎,只觉得自己是一个喜好歌舞的姑娘。”

  叶汝真懂了,她这是还放不下叶汝成。

  “可周知府是迎你做正妻,应该算是很敬重了吧?”

  “人是不会喜欢一样东西太久的,除非他永远得不到那样东西。”

  蕴娘笑道,“情浓意烈之时,他愿意明媒正娶,是真的,等到情愫渐淡,他会后悔为什么没有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也是真的。周大人是个好人,那夜若不是他正面硬刚,这件事也不会这么顺利。但他虽然心有柔情,却更看重仕途,应该娶一位可以助他官运亨通的妻子,我又何必耽误人家?”

  叶汝真知她已经想得明白通透,没有再多说了,将原本准备给她赎身的银票放下:“这一点心意,权当贺姐姐脱籍之喜吧。”

  银票放在一只檀木小匣子里,厚厚一叠。

  蕴娘正要拒绝,叶汝真道:“我的钱,便是我哥哥的钱,姐姐不妨把它当作我哥哥送的。”

  蕴娘闻言一顿,俯首道:“那便替我谢过叶郎君。”

  她接过匣子,指尖轻轻抚过银票,忽然道:“我要用这些银子去置一所宅子,宅子最坚牢不过,可以长长久久地陪着我。”

  叶汝真心里动了一下,不知为何就想到了风承熙。

  她不可能一直扮成叶汝成,总有离开的一天。

  她原本觉得她只要不背叛他,便不算负他,可如果她离开之后,他也像蕴娘一样念念不忘,那算不算相负?

  江州府衙大牢。

  林敬身穿囚服,坐在牢房内,依然是背脊挺直,面色肃然。

  风承熙走进来,打量他:“林老先生当真是临危不乱,风骨不凡,都到了这境地,还有这股精气神呢。”

  林敬沉声道:“老夫是遭人陷害,等到了京城,老夫面见陛下,陛下一定会还老夫清白。”

  “陷害?让大家知道你做过什么事,算哪门子陷害?”

  风承熙笑了,无声,但笑容格外灿烂,只是眸子没什么温度,“当年小小七岁孩童,信你敬你,把你当恩师看待,你却伙同姜家,在群臣面前做局,害他患上心疾,背上骂名,失了臣子之心,这才叫陷害,懂吗?”

  林敬脸色大变,目中透出惊恐:“你……是什么人?”

  “晚生是郗明德啊,那日别院与老先生见过面的,老先生忘了?”

  “郗明德……郗明德……”林敬喃喃,似乎想起了什么,却又抓不住,只睁大眼睛盯着风承熙,试图从这张俊美面孔上看出点什么。

  “真是年纪大了,记不住事了。”风承熙提醒他,“你第一次给陛下授课之时,教陛下‘大学之道,在明明德’,陛下觉得很有意思,说朕的寝殿便是这个名字呢。你还夸陛下聪明,将来定是一位明君呢。”

  林敬像见了鬼一样蹿了起来:“你……你……你是——”

  “嘘,”风承熙轻言细语地道,“别说出来,免得给旁人听见。到底是师生一场,你又一把年纪,若是你能实话实说,我便留你一条性命。”

  林敬声音颤抖:“说、说什么?”

  “说说陛下七岁那年的事,到底是谁指使你的?”

  “姜、姜家家主。”

  “这我自然知道,是哪一个?”风承熙问,“上一个,还是这一个?细说说,说得越详细,你便能活得越久。”

  “当、当初姜家的上代家主姜找到我,询问陛下的功课,我如实回禀,称陛下过目不忘,实乃神童。当时现在家主在旁边,上代家主忽然甩了他一记耳光,他跪下说,陛下也有背错的时候,只要陛下当着所有人的面背错,便不再是神童……”

  风承熙嘴角一直含着一丝微笑,听他说完,慢慢道:“原来是舅舅和表哥合伙啊。”

  林敬叩头不止:“我知道就这些了,求陛……饶命啊!”

  “别怕,老先生教过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既然已经答应放你生路,怎会反悔?”

  风承熙说着,向郑硕抬了抬下巴示意。

  郑硕上前,一手捏住林敬下颔,手起刀落,一划而过。

  “啊!!!!”

  惨叫响彻牢房,鲜血从林敬的嘴角喷溢而出。

  “我说了,会留你活命,但怎么活,自然是也是我说了算。”风承熙弯腰看着林敬,“先割了你的舌头,再挖了你的眼睛,然后剁掉你的手足,然后派人慢慢养着你,你说好不好?毕竟我承蒙教导,替恩师养老送终,也是应该的。”

  林敬口中呜呜作响,那眼神又是惊惶又是愤恨又是恐惧。

  “真可惜这里没有镜子,”风承熙赞叹道,“不然一定要让恩师瞧一瞧,这眼神跟我当初可是一模一样。”

  郑硕再次扬起刀。

  就在这个时候,狱卒的声音传来:“夫人这边走,郗大人就在最里面那间。”

  “有劳了。”

  叶汝真的声音传来,清爽甘冽。

  这三个字传进来的一刹那,仿佛带起了一阵看不见的清风,冲淡了牢房里的血腥肃杀之气。

  风承熙的神情变了,只扔下一句:“先住手。”

  转身便向外面迎去。

  只是一个转身间,他眸子里的冰冷锋利便不由自主褪去,杀机像被春风融化的冰雪,从他脸上消失得干干净净。

  牢房阴暗,狱卒提着灯笼走在叶汝真旁边,灯笼的光芒映在叶汝真的裙摆上,上面的金线刺绣闪闪发光。

  肌肤莹白,眸子清亮,脸上还带着笑意,远远地便冲他挥了挥手。

  风承熙觉得她根本不需要灯笼。

  她就是这世间最明亮最柔和的一道光,瞬间照亮这阴森地狱。

  “娘——子——”

  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变了,尾音拖得一波三折,能绕梁三日,“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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